第49章 大漠荒栈（终）（1/2）

“残霄剑仙！”不知是谁第一个喊出了这个名号，周围江湖中人本来已经跌到谷底的气势瞬间振奋了起来，居然硬生生把合围起来的士兵逼退了回去。

曹英皱着眉头，脸上终于再看不到半点从容，他没想到，那消失十年之久的残霄剑仙，居然会出现在这里。但随后曹英又舒展开眉头，纵使残霄剑仙又如何，她只有一人，对上这历经百战的数万将士，难道还能翻天了不成？

陈晦明只是默默看着眼前的场景，流淌的鲜血，濒死者的哀嚎，在生死关头对同伴的抛弃利用，以及死亡来临时人性中最后的一次闪光。她见过太多次，却每一次都被灼伤了眼睛，所以选择蒙上布条，以为看不见，就不会再有出剑的理由。但没想到，当年的一次意气之举，居然会带来如此后果，恐惧的帝王用尽所有办法，只为了不再有一个残霄剑仙把剑抵在自己的脖子上。

“这就是人世间的龙吗？还真是.......可笑。”

东海曾有恶龙，掀起滔天巨浪，屠戮一方生灵，嗜杀成性，残忍无道，终于遭受天谴，被路过仙人一剑诛杀。但身虽死，魂不灭，冲天怨气入不得地府轮回，反而不停在人世间游荡，直到千年之后，托生于江南道扶柳镇一户陈姓人家之中。孩子还未出生，便有一疯癫乞丐寻上门来，劝当家主人放弃这恶种，积攒大功德，也能福泽后世。主人不听，执意要生下这个孩子，于是此子降生之日，天上电闪雷鸣，山峦崩塌，大雨倾盆，宛如全世界都要毁灭这恶龙的转世之身。然而那孩子终于是呱呱坠地，其父亲不信自己孩子出生就带有污浊，故而取名陈洁。

时光荏苒，十五年匆匆而过，陈洁生性活泼，为人善良，半点不见那恶龙的身影，但在十五岁生日那天，盗匪入镇，作为当地望族的陈家想要据理力争保护一方平安，却被恶匪屠杀满门，唯有贪玩溜出门去的陈洁幸免于难。陈洁回家见到如同人间地狱一般的惨状，精神崩溃，一路顺河道而跑，最终力竭跌入山崖，却在一处奇怪洞窟醒来。洞窟内供奉一尊无面玉雕，案台上放一把长剑和一本剑谱。报仇心切的陈洁打开剑谱，开始练习这名为残霄的功法。渴了就喝山泉水，饿了就吃洞边生长的奇怪野果。

最终陈洁练到功法大成，准备动身报仇，临行前朝着这玉雕连磕三个响头，算是行过拜师之礼，却不曾想玉雕直接裂开，地动山摇，陈洁只来得及拿走长剑跑出洞去，就看见洞窟被碎石掩埋。随后陈洁眼前一黑，忽然晕了过去。梦中她见一身姿绰约的仙人立于云端，手持长剑，只一剑便斩断云霄，划开天幕，随后一条浑身漆黑的恶龙从云中跌落。仙人回过头看着陈洁，淡然开口“身死债消，此后晦明变幻，皆在你心，选你自己的路吧，希望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待得陈洁醒来，却发现身处一处峡谷之中，哪有半分山崩地裂的痕迹，往自己跑出的方向望去，只能看见一块浑然天成的石壁，上面刻着两个仿佛蕴含无穷剑理的字——“晦明”

为铭记梦中仙人教诲，陈洁改名陈晦明，重回尘世，才知道距离陈家被灭门，已经过了整整三年。自此，世上少了一个陈家小姐，多了一位残霄剑仙。

残霄剑仙行侠仗义，嫉恶如仇，待得陈晦明回过神，已经成了江湖一等一的侠客，名利不请自来，陈晦明有些飘飘然了，她不再是那条为祸世间的恶龙，而是世人仰慕的英雄，仙人的教诲，她做到了。

闲来无事，陈晦明重回江南道，想要看看曾经的扶柳镇变成了什么模样，却从官府口中听说现在江南道有一群恶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瞬间怒上心头，而后的事情，便如同陈洁讲的故事一般，四百多条人命，都葬在了这残霄剑下。

但陈晦明这一次却没有惩恶扬善之后的痛快，她迷惑了，这些匪徒是恶人不可否认，但那逼得他们为恶的朝廷又算是什么呢？自己一味屠杀恶徒，却从没想过如何让这世间少一些恶人，她只管杀，以为这天下恶人总有一日可以杀得干净，但事实告诉她，再怎么杀，为恶之人还是不会变少，那她一直以来干的事情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那一刻，陈晦明看见了自己身上冲天的血气，她忽然醒悟了，她根本就没变，还是那条恶龙，只是学会了给自己的嗜杀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她杀青壮年，是因为他们是作恶之人，她杀老人妇女，是因为他们是恶人的帮凶，她杀懵懂孩童，是因为除恶务尽。都是借口，她只是想杀，她不管对方为什么作恶，也不会为作恶的人指一条明路。她只管杀，杀得血流成河，杀得天昏地暗，杀得自己回过头望去只看得见一片尸山血海。

但陈晦明还是没有放下手中的剑，既然已经杀了这么多，那不妨再多杀一点，她杀了那些压迫民众的官员，随后杀进皇城，她想把这压迫天下人的昏君也杀了。但当长剑抵在那皇帝喉咙上时，她迟疑了，茫茫苍天之上，一双眼睛正注视着她，那些平民百姓，土匪流氓，贪官污吏，她可以杀。但这天下之主，人间之龙，身上连着一国之龙脉，她若是动了手，等待自己的就是形神俱灭。

最终，她只是斩了那昏君头上的牌匾，拆了那无数人心驰神往的龙椅，多可笑，若她真是一位江湖侠客，这一剑无论如何也会斩下去，但是她没有。于是她蒙上自己的眼睛，将长剑归于剑鞘，开始在这世间流浪，只要看不见，就没有出剑的借口。浑浑噩噩的十年过去，她忽然听说有人打着她的名号，要召开一场少年英雄会，好奇驱使之下，她来到了这大漠，却没想到，这一切，都是自己当年种下的因果。

陈晦明叹了口气，长剑缓缓出鞘，她感觉得到，天上的那道目光正在注射她，在警告她不要出手，眼前的士兵是国家根本，眼前的太监是皇帝心腹，他们都和这国家的气运纠缠在一起，一旦动手，便会遭遇天谴。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放手吧。”虚无缥缈的女声传入陈晦明的脑海，她只是一瞬间就知道这就是她那便宜师父，九天之上的神明在默默看着这一切，武林和江湖的消失是历史的必然，她不该也不能挡在时代的浪潮之前。

陈晦明摇了摇头，她已经放手过一次了，这一次，她不想退。她忽然回忆起了自己刚拿到剑谱的时候，武道之书讲究开篇明义，她所用的残霄剑法也是如此。那剑谱一开始说了什么来着？她有点记不清了，但这不应该啊，她并非常人，从年幼起就过目不忘，为什么会记不清这样一本对自己如此重要的剑谱之中最重要的几句话呢？

赤红的长剑仍然没有停下出鞘的脚步，天空之中忽然风云变色，电闪雷鸣，这天道，发怒了，它怒这恶龙居然敢不听它的命令，居然敢搅乱这尘世皇权，居然在面对浩荡天威之时没有一丝怯懦和迟疑。

“熔火千锤，精炼一身剑骨。”陈晦明缓缓开口，她想起来了，原来自己找了十多年的答案，其实一开始就在那剑谱中写着。

“真情淬火，凝就一点锋芒。”长剑出鞘，剑身红光大盛，似乎在哀怨自己主人十多年的囚禁。陈晦明轻轻敲击了一下剑身，似乎是在道歉。

“铸剑藏锋，不为污浊染身。”长剑举起，却没有对着曹英和他身后的士兵，而是遥遥指向那天空中的劫云。

为什么，普通人作恶自己可以杀，皇帝作恶却只能忍让？只因为他是这天下之主，便可以随意践踏生命吗？如果是这样，那这所谓天道，和自己这恶龙有何区别？所谓天道节制天下，本应该一视同仁，现在却拼命袒护这昏君皇帝。既然如此，自己倒是要看看，这人间之龙，和为祸世间的恶龙，到底谁更强一些。

“待得出鞘日，有此三尺锋，断天下不公。”一道宛如弦月的赤红剑气冲天而起，在周围人的目光中狠狠劈在那天空之中的劫云上，霎时间天地变色，雷鸣之声不绝于耳，不论士兵还是江湖侠客，都被这天地之威惊得跪倒在地，哪怕强如曹英等人，也被压弯了脊梁。但陈晦明仍然站在原地，如同一柄出鞘利剑，身上血气直冲而上染红了半边天空，无数恶鬼环绕她身边宛如修罗炼狱。

下一秒，劫云溃散，明亮的月光洒落大地，这世间瞬间天朗气清。陈晦明露出一个笑容，她腾空而起，在那原本的开篇词后又加了一句。

“我即是天龙！”

黑龙虚影浮现，狂暴的咆哮仿佛在宣告自己的归来。曹英已经彻底失去了战斗的想法，残霄剑仙的实力完全超出了他最疯狂的想象，他没想到，这位根本不是人，而是神话里面的生物。就像李文杰所说的一样，一群习武的里面混了个修仙的。

陈晦明低头看向脚下的芸芸众生，露出一丝悲悯，她的时间不多了，强行拔剑的结果就是遭受因果反噬，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逐渐崩溃，纵使击碎了这天劫，也怕是看不到下个日出了。

“既然已经回不了头，那就杀个痛快吧！”陈晦明举起长剑，身后的黑龙虚影兴奋地咆哮了一声，它知道接下来会有无边的杀戮，那是它渴望已久的东西。

朝廷最为精锐的部队在陈晦明眼前仿佛一个笑话，随手一剑斩出，便是数以百计的人命，鲜血染红了大地，陈晦明身后的黑龙虚影愈发膨胀，周身散发的血气让苏宁宁等人都感到心惊胆战。

“大佬，这残霄剑仙真的太猛了吧，我还以为剑仙就是个名号，没想到真是个仙人啊，这把是真稳了。”赵雯拍了拍胸口，他和李文杰两人没啥战斗力，一直躲在后面放黑枪，子弹打完以后就原地开摆，本来以为这次真的要寄了，没想到居然杀出来个画风完全不一样的残霄剑仙，感觉就像拳击比赛对面上了个泰森以为自己这边要凉了，没想到我方隐藏选手居然是威震天一样。

“希望如此吧。”苏宁宁皱着眉头，其他人被残霄剑仙的血气模糊了视线，但苏宁宁凭借特殊视角可是看得真切，随着杀戮进行，残霄剑仙身上已经出现了不少裂痕，那明显不是伤口，对面连她的衣角都摸不到。反而有点像是自己开二阶段之后的基因崩溃，是一种由内而外的毁灭。

残霄剑仙轻轻落在地上，视野范围之内已经没有一个站着的士卒，朝廷最为精锐的皇城禁军在这样一个荒无人烟的大漠里，被一位女子全部斩杀，这样的打击足以让整个国家元气大伤，花上二三十年的功夫都不一定能恢复。

“你......你这逆党！”瘫坐在地的曹英指着陈晦明，语气发抖，他知道这样的损失对整个国家意味着什么，未来三十年的边防都会受到影响，甚至可能会被胡人啃下一大块土地，如此大的罪过，哪怕是诛杀九族都不够偿还。

陈晦明没有理会曹英，而是直接走到屠刚玉面前，这个铁一样的汉子此时已经闭上了眼睛，但仍然如同一尊战神一样立在原地，面容不怒自威，却还带着一种满足的释然。他来这英雄会就是想要见识一下残霄剑仙的手段，本来已经不抱期待了，没想到临死之前却完成了这样心愿。

陈晦明看向四周，虽然敌人已经尽数被她击溃，但这些江湖中人的状态并不好，森罗殿的罗护法已经倒在地上，长棍被不知道什么兵器砍断了，沈剑主也拄着剑永远闭上了眼睛，他在最后一刻还在护着身后的江湖小辈。唯一活下来的太虚宫圣女，也失去了一条胳膊，此时正默默坐在原地包扎伤口，而那些跟随而来的小辈们更是十不存一，此时以白面书生为首的一群人正忙把尸体聚拢到一起，好加以整理辨认。

“哥们儿，吹牛逼吹得神乎其神，结果一真赶上就直接说躺就躺了啊。”白面书生帮忙合上一个黑脸汉子的眼睛，二人这几日一直在一起吹牛打屁，此时忽然看到对方变成一具尸体，还有些不适应“果然你还真是个年轻人，倒头就睡。”

陈晦明走到众人面前，张了张嘴，正准备说些什么，忽然一道身影手持长剑朝着她背后袭来，是那林玄之。

鲜血冲天，陈晦明默默收回手中长剑，看了眼地上的无头尸体，随后手轻轻一抬，地面震动，一座石碑拔地而起，无形剑气快速切割，在这石碑上留下一个又一个名字。

“荣耀加身，璀璨辉煌，当龙赐予他们，青史留名。”

战场边缘处，玲珑正死命地摁着胡富贵身上的一道可怖伤口，但鲜血还是不停从她的指缝间涌出。

“行了，掌柜的，没用的，省点力气吧。”胡富贵咳嗽了一下，吐出口鲜血，朝着玲珑露出个和蔼的笑容“虽然这样有些孬种，但掌柜的，我其实一直想娶你回家当媳妇来着。”

“得了吧，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娶我回家，你连我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玲珑随口回了一句，也放开手掌，她知道眼前的伙计时间不多了“我倒是一直想问问你，帮我做那么多事，最后把命都搭上了，值吗？”

“嘿嘿，谁说我不知道你长啥样的。”胡富贵摸摸脑袋“掌柜的还记得以前在京城当舞姬的时候，那醉仙楼有个胡厨子吗？”

“记得，人家可是个俊俏小哥，比你这死胖子强多了。”玲珑翻了个白眼，却温柔地把胡富贵的脑袋放在自己腿上，掀开自己的面纱，一道巨大的伤痕贯穿她的整张脸颊，看起来分外可怖“不过他长得有些太好看了，我配不上，倒是配你这死胖子还合适。”

“哈哈，所以你当时拒绝我的理由就是这个吗？”胡富贵咳出一口鲜血，笑了笑“我怎么记得当时你和我说一个厨子帮不上你，要和你在一起得有本事呢？”

“你就是.......”玲珑语气中带着惊讶，当初京城的玉面厨君，怎么会变成这么个大胖子。

胡富贵耸了耸肩“一个厨子要练武功自然只能靠吃啥补啥了，有时候吃错点东西发发福也正常不是？”虽然胡富贵说得轻松，但玲珑知道，一个对武功一窍不通而且没有丝毫背景的厨子，要走到能轻松杀死王德发这些江湖老手的地步，得付出多大代价。

“行了，算我怕了你了，回去我们就成亲。”玲珑抱着胡富贵的头，想要吻下去，却被一把推开。

“掌柜的，别调笑我了，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情况，最后能帮你一把已经很满足了，你还年轻，有大把的时光，何必浪费在一个死厨子身上。”

“玲珑，你有什么想说的吗？”陈晦明的声音从玲珑身边传来，沾着血的长剑已经抵在了玲珑的脖子上。

玲珑却没有丝毫慌乱，反而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轻轻俯下身子亲吻了胡富贵一口，这一次胡富贵没有阻拦，因为他已经闭上了眼睛。

“没事的，一会我就去找你，到时候还是让你给我当伙计。”

玲珑转过头看着陈晦明，微微一笑“残霄剑仙还记得我吗？”

陈晦明默默点了点头，她初看见玲珑就有些熟悉，只是对方蒙着面纱不敢确定，现在她知道了，这就是当时那个掉进水里的小女孩，没想到她居然活了下来，还一路走到了今天。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只是想给那些自诩正义的江湖侠客们看看，看看他们眼中的恶徒，能做到什么地步。”玲珑摇了摇头“我可以最后求你一件事吗？”